干校散记
高炳辰
1969年,遵循毛泽东同志关于“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该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的指示,我社积极行动,抽调百名在职干部按解放军编制组成连队,在统战民委系统中序号为“第四连”,下放到吉林省双辽县双山农场。先派先遣队,打前站,随后连队前往,抵达后暂住双山镇小学,劳动地点在东坨。双山镇以当地有两座片石小山而得名。
“文革”期间,毛泽东同志不时发表指示,一有新指示,各大城市都要游行庆祝。我连刚到双山不久,逢到最高指示发表,因白天劳动不便上街游行,选在晚上扎制灯笼,提灯游行庆祝。当时镇上的商店和居民家家关门闭户,无任何反应。
小学开学了,我们便搬到东坨的农家。为长久计,连部决定自行烧砖建房,要烧砖须要先脱坯。脱坯这活儿可是重劳动,没有体力不行,正如民谚所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藏文室的唐国信、哈文室的柯尔曼拜、民族团结杂志的石纪勋等同志都是强劳力,担任和泥、脱坯的任务。他们先是端着沉甸甸的坯模小跑到场上翻扣,然后又端着空模小跑回来再次装泥,小跑到场地翻扣。这样每天每人要脱上千块,小跑两千多个来回,劳动强度之大可见一斑。唐国信同志脱得最多达一千七百多块,人称“铁人”。
我的工作是负责土坯的翻晒、码放和苫盖,不算太累,只是要特别留心天气的风雨阴晴,尤其是夜间,每每要起来查看一番:坯垛码得实不实,苫布盖得严不严,会不会漏雨。幸好没有什么闪失,从而保证了烧制的供应。
为了加快建房进度,赶在入冬前入住,领导决定“两条腿走路”,一面自行脱坯烧砖,一面购买成砖,为此从别处窑厂订购了一批成砖。某日,我被派去运砖,赶着马车回程时,路过一座小桥,因车载过重,后车轮突然下陷,半车砖落入水中。当时,除急速派人去连部求援,我见溪水不深便跳入水中将砖一块块捞起,待救援人员到达时,砖块已打捞得差不多了。大家七手八脚将车轮抬起,重新装车,回到驻地。
待建筑材料准备齐全时便开始建造,一共建造了四栋房子。建好第三栋时,一天夜里(大概是中秋节之夜),那栋房子的顶层突然整体塌落,因尚未入住,没有人员伤亡。
秋末冬初,我接受养猪的任务。当时我想自己对养猪一窍不通,东北天气如此之冷,其他同志在生有火炉的热炕上开会学习,进行“斗批改”,偏叫我去干那种又脏又累的活几,一时想不通。继而又考虑到下放劳动是对干部重新学习的机会,既然是来锻炼的,就该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反正时间不会太长,干不了再要求换人。为了完成任务,不出差错,我给自己提出了三条原则“猪不病,不丢失,不死亡”,就算完成任务,也就心满意足了。
养猪这项任务,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就看你怎样对待了。敷衍塞责,应付了事是绝对不行的。
开始喂猪,最令人恼火的是它们不爱吃大白菜,只吃精饲料,每次都把白菜剩下来。当时正是收获大白菜的时候,又值伙房腌渍酸菜,剩下的菜帮子不少。为了让它们吃白菜,喂猪时,我一手拿着猪食勺,一手拿着根小棒,只要它们不好好吃食或者将食槽拱翻,或是相互争食,我就敲打几下,想靠“鞭打”解决问题,有的同志说这是“萝卜加大棒政策”。菜不喂不行,心想头一顿剩下,第二顿还得叫它们吃,吃不饱活该,反正饿极了还得吃,采取的是“惩罚政策”。
一天,军代表李兴荣同志,对我一再嘱咐,冬天切莫喂生白菜,生白菜有毒,猪吃了会中毒死亡的。遂后,我又向贫下中农请教,得知只要把白菜切碎、煮熟,拌上糠麸,猪是爱吃的,而且容易上膘。从此,我便改弦易辙,菜尽量切碎,白天没时间切,就晚上切,拌上糠麸煮熟,猪吃起来很是欢实。此情此景,我也颇感欣慰,往日的“鞭打”和“惩罚”是错误的。
再就是脏臭问题。猪这个东西随时随处拉屎撒尿,将猪圈弄得一塌糊涂,头一天刚换上稻草,一夜过后便完全湿透。时值冬季,屎尿冻得梆梆硬,用镐一刨,四下飞溅,弄得满身满脸,很不是滋味。但是,我对此并无思想负担,认识到清理猪圈,虽脏虽臭乃是我必然之义,职责所系,未敢懈怠。
母猪发情了,我赶去配种。怀胎了,给它增加营养。怀胎期满,生了十一个小猪,吃奶时有几个霸着奶头吮个不停,其他的吃不上,急得在母猪身上爬上爬下,我就把它们分批移开,使它们都能吃上母奶,得到母乳的滋养。过了一段时间,小猪断奶开始喂食。一般是任它们吃,不吃了就认为是吃饱了。通过观察发现小猪和小孩一样“淘气”,吃一阵便跑开去玩一阵,一会儿回来再吃一阵。有时天气太冷,吃几口就躲进窝里不肯出来,针对这种情况,就将猪食盛在小盆里,到猪舍去喂。就这样,小猪个个肥胖壮实,逗人喜爱。小猪出生后的第七天,腰坨的兽医来检查,我问他这窝小猪开春后能成活几只?他说最多能成活七、八只。事实证明,及至返京处理时,不但一只未死,而且个个活蹦乱跳,最重的一只达30斤,中等的26.5斤,小的19斤,超过了农场和农家猪崽的重量。当然,我连的饲料好是小猪成长的重要因素。
经过育肥,有几头该宰杀了。先把肥猪送到收购站屠宰场,看到了屠宰的全过程。后来宰杀时就在连内进行,不再外送。春节前屠宰时,我想提刀试试,不料捅了两刀未中要害,最后还是其他同志给解决了。接着是用滚水烫后褪毛,我参加了实际操作。
中苏关系紧张,1969年冬,在珍宝岛双方发生军事冲突,鉴于形势动荡,边境不宁,为安全计,上级决定暂时停办干校,人员撤回。于是,我们将建好的四幢砖房,转交地方,贱价卖掉猪,只带着自产的粮食,1970年春节前返回了北京。
再次下放
1970年,春节刚过,军宣队动员再次下放,说是根据林彪的“第一号手令”,要疏散人口,准备打仗,出版社须下放一批干部,包括家属在内,并强调头一年不转户口,工资照发,第二年落户当地,户口转走,自食其力,不再发给工资。因此,各家的桌椅、床铺、炊具等一切生活用品须随身带走,以备落户之用。
当时我的思想状态是:长期从事的工作是拿笔杆子,以后的工作将是拿锄把子,从事农业劳动,而且是一辈子,所学专业和从事的工作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书籍和资料成了无和的废料。清理专业书籍和资料时,感到难分难舍,一再抚摸,一再翻看,总想保留一些作为纪念,可是又寄存何处呢?思忖再三,只好忍痛一股脑儿送往废品收购站处理掉了。考虑到今后生活方便还购置了斧头、锯子等工具;考虑到农村缺医少药的现状,为了给贫下中农治点小病,专门买了一套针灸用具和一本针灸书。随后,大队人马离开京城,开赴湖北沙洋。
车到武汉办理了行李等什物的转运手续,便于第二日下午乘船去沙洋。沙洋地处江汉平原,是鱼米之乡,商业颇发达,有“小上海”之称。境内多塘湾,村庄多以“湾”命名,如“张家湾”、“李家湾”等等。船行一夜,黎明时分抵达沙洋,下船后换乘轮渡(当时无大桥,现在有了)赴黄土坡。黄土坡是劳改局畜牧队所在地,房舍不多,我们这么多人只好男女分开居住,稍大一点儿的孩子也是这样,有的家属暂住老乡家,劳动、吃饭则在数里之外的七里湖。雨天时,水漫原路,不便行走,尤其是天晚收工时,须绕行经过几处水湾。小路泥泞,有的打着手电,相互提醒,相互搀扶,前呼后应,好不热闹。一天,我在水边发现一只甲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便顺手捉了回来。还有一次乘船,船小人多,船沉落水,幸好水浅,未发生事故。
1970年夏天,稻子正在抽穗成长,小麦正待开镰收割,忽然发了大水。站在远处放眼望去,只见大水像一匹银色绸缎,缓缓流动,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并不汹涌澎湃,只是不声不响,无声无息,不一会儿稻田、麦地全部被淹,麦地之水没过膝盖。为抢救已经成熟的小麦,大家从农家借来木盆、剪刀下到水里剪取麦穗,而后把剪下的麦穗堆放地边的空地上,准备次日晾晒收打。不期一夜之间,整堆麦穗不翼而飞,谁个偷了也未追查。其他大田里种植的棉花、花生、豆类等作物当年收成还好,因地势较高未受水灾影响。
为了解决随迁子女的就学问题,小学生入当地小学就读,中学生在后港中学借读,可以住宿,校部派人管理。后来自行办了“五七中学”,选派各连有水平的干部任教,不再借读他校。
七里湖畔,原湖北省干校设在那里,不久他们移往他处,茅棚房被我们四连和五连分别接收,这样再勿须早晚奔波了,我家搬到打谷场边一间茅棚。为了解决永久性住房问题,一仍东北双山干校的做法,自行修建。连队组织专业队从事这项工作,数月后数栋建成,还建了一大间“干打垒”的饭厅。住房按人口多少分配,我一家四口分到一大间,只有夫妇二人的分到半间。所谓半间,是在大间中打半截隔断,前后有门窗,单身干部集体居住。
至于我的工作仍是养猪,成了“专业户”。因在双山曾经从事过一段时间,多少摸索到一些经验,对之并不怵头。每天连内派一名帮手,我们劳动强度减轻了不少。有时还能帮助大田的同志担粪浇地,农忙时也曾去帮助收割。为了掌握猪只的健康状况,买来猪的身体结构挂图和防治猪病的书籍,学习必要的知识。干校附近水塘较多,我时而下塘打捞水草为猪加餐。母猪下崽,我彻夜守护,小猪出生,照看它们吃奶。总之,既然要终生务农,就专心致志地养猪吧。
七里湖是1935年汉江决堤泛滥成灾形成的,面积约有两个足球场大。夏日黄昏,劳动过后,大人、小孩都去湖内戏水、游泳,欢声笑语,热闹异常。蒙文室的巴雅尔、民族团结的周为铮水性较好,在湖内游来游去,自由自在,颇为惬意。一次游到对岸时,突然失去踪影,大家以为是在潜水,但久等不见浮现,可能出了问题,一再潜摸,毫无所获。时已天黑,于是从校部调来两部卡车,在车灯的强烈照射下,数人下水再三探摸,终于发现。打捞上岸,进行人工呼吸,由于溺水时间过长抢救无效而逝世。开了追悼会,遗体送武汉火化。
1971年9月13日,林彪乘机叛逃,折戟沉沙,死于非命。从此,连内形势大变,除劳动生产未见放松外,没完没了的“斗批改”不搞了,剑拔弩张的清查“五一六”也嘎然而止,人们的紧情绪轻松了许多。而后,干部和家属陆续返回北京,小部分审查待“解放”的干部转往河南驻马店我社战备厂继续劳动。同志们走后留下我一个人和一头母猪,等待第三天来接。偌大的一片院落,因是集体生活,平时并不寂莫,如今人去室空,白天还好,夜里漆黑一片,孤身一人甚感凄凉,内心未免恐惧。为了安全,我把屋门顶死,并准备了一条棍子,放在床头,以防万一,和衣而卧,不敢放心入睡。第三天,汽车来了,我押着母猪,安然抵达驻马店。交接完毕,住了两天,回到北京。
1973年,其他同志也从驻马店撤回,结束了干校生活。战备厂转交给解放军坦克部队。
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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