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个世纪的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运动狂风暴雨般横扫了整个中国大地,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然是一段令人心惊胆颤倍感心酸的年月,千千万万个不幸的家庭遭受了无端的摧残与迫害。尤其是1968年的那个冬天,在我的记忆里特别寒冷,天色总是阴沉沉的,大地冰冻如铁,房檐边都结着长长的冰柱,门窗的玻璃上冻满了霜。
那一年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哥哥和姐姐跟随两大兵团,一个奔向了东北黑土地,一个去了内蒙古草原。父亲因为在解放前担任过北平城的治安警,不知什么原因连工资都没能送回家,就直接被送去了学习班接受审查。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单薄的母亲几乎难以承受,她经常抱着妹妹以泪洗面,精神上也显得异常憔悴。但母亲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家里的日子再紧,她也从不跟人借钱,屋里屋外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几个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经过她的缝补也依然整洁得体。母亲的手很巧,针线活儿更是出了名,于是在那样的年月里,她惟有靠帮别人改衣服、织毛衣、做做刺绣贴补家用,她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用纤细的双手撑起了整个家。
转过年来就是春节了,可街上依然冷冷清清,一片萧条,家里的日子也愈发紧紧巴巴。头三十的一天早上,刚一起床,母亲便对我和二哥说:“就要年下了,你们俩谁去排队买点年货啊。”那时实行计划经济供应体制,所谓的年货于我们全家来说也就是几斤带鱼、一斤羊肉、半斤豆制品……由于那时的我贪玩成性,而二哥喜欢读书写字性子静,所以我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让我先去排队、等商店开门营业后再让二哥拿钱去买。可那时年少的我一股莽劲儿上来,硬是逞能要母亲交与我来办,并拍着胸脯跟母亲说:“您就把钱和粮票给我吧!有时商店提前就开卖了,去晚了就买不上了!我都快上四年级了,就这点儿小事儿能办好!”母亲出神地看着我,默默想了想,才终于慢慢从枕头里掏出她每晚靠做针线活攒下的十元钱和半斤粮票,犹豫再三交到我手里,并一再叮嘱我道:“一定要把钱拿好,家里就剩下这十块钱了,买这些东西用不了,剩下的下午还要买副食本供应的半斤花生、三两瓜子及包饺子用的富强粉……”我拿了钱和粮票十分兴奋,觉得自己也终于可以像个大孩子帮家里做事了,于是没等母亲说完,我便穿好衣服装好钱,趁着蒙蒙亮的天色一路小跑着到了商店。
赶到商店才发现,嚯!这人可真多啊!买这点年货还要排三个队,我想也没想就挤进了卖鱼的队伍。排了一个多小时后,眼看前面就差四五个人了,我连忙准备从棉裤口袋里掏钱。可谁知,摸了半天怎么也没有,坏了!我的脑子“懵”的一下,赶忙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依然没有!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等缓过神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一边哭着一边低头四处寻找,找啊找,就那样在商店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商店里的货已全部卖完了,我却还在那里不肯离去,直到二哥带着小妹过来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钱丢了……家里仅有的十元钱丢了……我们兄妹三人抱头哭成一团,哭累了才鼓起勇气慢慢悠悠往家走。
一进家门,母亲看到我们三个垂头丧气、挂满泪痕的样子便猜到事情不妙。她问我们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什么也没买?我立刻吓得哭了起来。二哥告诉母亲钱丢了,母亲听后一把揪过我举起手就要打,但是手到半空却停住了,她一下把我推到床上,自己难过地掉下泪来,呜咽着自语道:“老天爷啊,救救穷人吧……”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于是,那年的三十和初一,母亲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玉米面和积米为我们做了年夜饭。看到母亲干活时依然止不住用袖口拭去泪水,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转眼到了大年初二,天气晴朗起来,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带来了几分暖意。
与我家隔一条小马路的地方,有个民族院,里面住着十几个民族的少数民族精英学者。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民族院里有几幢灰色的二层小楼,四周围着齐整的绿色篱笆,院子里栽着红皮的桃树和早春开放的玉兰,还有孩子们最喜欢的转椅、秋千和总有人围着的兵乓球案子。那里有我童年最要好的小伙伴,胡克、艾斯哈尔、崔京一、金彪、小毛,还有一位大我们几岁的朴铁牛大哥,他经常带我们在公园里踢球、去什刹海游泳,一起构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院子里还有一位包阿姨,她是个公认的热心肠,典型蒙古族人的额头微微隆起,方方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慈爱的笑容。包阿姨平日里就喜欢帮贫扶弱、助人为乐,母亲每月绣花的活儿就是她帮忙找的,她还时常叫母亲去民族院里帮着做衣服、改衣服,与我家关系处得很好。这天,包阿姨和她爱人卓日叔叔来家里拜年,一进门看到厨房的冷锅冷灶便询问起来,得知家里的状况后,包阿姨也跟着掉下泪来,她拉着母亲的手一个劲儿地安慰着,“大妹子,放宽心,会好的……”卓日叔叔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嘱咐我们几个要体贴母亲、多帮她分担分担家务。那宽大的手掌让我觉得倍加温暖,我听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包阿姨、卓日叔叔和另外两个住在民族院里的——黄叔叔和黑勒叔叔,纷纷从各自家里为我们带来了一些少数民族食品,有米、面、还有我最喜欢的连环画……其中黑勒叔叔还送来了一块新鲜的羊肉,他对母亲说:“过年了,给孩子们包顿饺子吃吧。”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好了很多,在这寒冷萧瑟的冬日,终于有了几分过年的样子。母亲含着眼泪握着几位叔叔阿姨的手,不住地感谢,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岁寒时节心上暖,雪中送炭见真情。许多年过去了,民族院早已拆掉不在了,但这个年却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地印象,这件小事也深深印在了全家人的心里。这些少数民族学者能在非常时期的萧瑟年月里,如此无私慷慨地帮助一个最普普通通的人家,给予身处困境的我们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般的温暖,这不正是民族团结的真实写照和最好例证么。
自此,我似乎也与民族院结下了不解之缘,多年以后,正是民族院的黄叔叔把我调到了民族出版社工作,一干就是几十年。时光荏苒,如今,我已从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顽童步入知天命之年,但时常会在梦里回到童年记忆中那个灰楼、绿篱、充满花香的民族院,更时常会怀念起住在那里已远去的故人。
今年适逢民族出版社建社六十周年,特作此文略表纪念。六秩华诞,书香满溢硕果盈枝;甲子周年,民族团结共贺佳时。对于一个国家来讲,每个家庭是一个基本单元,而每个民族是一条涌动的血脉,如果每一个小家都能幸福安康,五十六个民族团结一心,那我们的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必将越来越和谐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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